关键词:苗疆草人巫术,苗族婴灵信仰,巫傩仪式

在云贵高原的苗疆深山里,流传着一种古老的民间习俗——背婴草人。当村寨中出现婴儿夭折、流产或未足月而亡的情况,一些苗族家庭会悄悄请来“巴代雄”(苗语中主持祭祀的男性巫师),用稻草扎成巴掌大的草人,裹上婴儿穿过的旧衣,再系上红绳挂在背篓里。这不是普通的手工艺品,而是被赋予特殊使命的“灵媒”,承担着转移婴灵怨气、安抚生者与亡灵的双重责任。
一、婴灵怨气:苗族生死观中的“未完成之灵”
要理解背婴草人为何能转移怨气,首先需要走进苗族的生死观念。在苗族的原始信仰体系中,“灵魂”并非单一存在,而是分为“生魂”“死魂”和“游魂”。正常死亡的成年人,其“死魂”会在巫师的指引下沿着“古歌”中记载的迁徙路线返回“东方老家”,与祖先团聚;而婴儿的“生魂”却因未完成“生”的过程——未正式取名、未参与家族仪式、未被村寨认可为“人”——成为游离于生死边界的“未完成之灵”。
这种“未完成”在苗族文化中被视为危险的象征。根据黔东南台江县老巫师吴老岩的口述记录(《苗疆巫事录》,2015),未足月夭折的婴儿“魂不全、气未稳”,既无法融入祖先的魂灵世界,又对人间的“生”抱有执念,容易因委屈、不甘而化为“婴灵”。它们会附着在母亲的衣物、床榻甚至梦境中,导致母亲体弱多病、情绪抑郁,或让家庭接连遭遇意外。这种“怨气”并非简单的“报复”,更像是一种未被理解的“求助信号”——婴灵需要被“看见”“承认”,才能完成从“未完成”到“安息”的过渡。
二、背婴草人的“三重身份”:灵媒、容器与桥梁
背婴草人的制作与使用,正是围绕“承认”与“过渡”展开的仪式。它并非随意的草扎物,而是被赋予三重特殊身份的“仪式载体”:
1. 替代者:以草代婴的“身份确认”
草人的制作有严格的讲究:需选用秋收后未被虫蛀的新稻草,取其“生命力”;草人头部要扎成圆球状,象征婴儿的头颅;躯干部分用三根稻草并列,代表“天、地、人”三才;四肢各用一根稻草,共“七窍”对应人体。更关键的是,草人必须裹上婴儿生前穿过的衣物碎片——这些布料上残留着婴儿的“生气”,让草人获得“类婴儿”的身份。当巫师念诵《接魂经》时,会明确宣告:“稻草儿,衣裹魂,从此你是阿妹/阿哥的崽。”这相当于为夭折的婴儿补办了“命名仪式”,使其从“无名无分”的“游魂”,转变为被家族承认的“草人崽”。
2. 容器:吸纳怨气的“情绪出口”
在仪式中,母亲需要将草人背在背篓里,像背真实婴儿一样,持续7天(或14天,视具体情况而定)。这期间,母亲要模仿照料婴儿的日常:清晨用温水擦拭草人“身体”,正午对着草人哼唱摇篮曲,夜晚将草人放在自己枕边。巫师解释,这是为了让婴灵“感受到”母亲的关爱,将原本因“被遗弃”而产生的怨气,转化为“被珍视”的情绪。草人作为“容器”,会“吸收”婴灵的负面情绪——就像苗族巫术中用草人“替灾”的原理,只不过这里的“灾”不是疾病,而是未被表达的情感。
3. 桥梁:连接生死的“过渡媒介”
第七天(或第十四天)的深夜,仪式进入高潮:巫师会在村外的老枫树下搭建“送魂台”,台上摆着草人、鸡蛋(象征圆满)、糯米酒(象征祖先的祝福)。母亲抱着草人绕树三圈,每绕一圈便说一句:“崽啊,阿娘背过你了,阿娘记得你了。”随后,巫师点燃草人,同时撒出一把米:“草人化烟去,魂归东方路,祖先接你走,从此无挂碍。”燃烧的草人既是“肉身”的终结,也是“魂灵”的启程——它用自己的“死亡”,为婴灵铺就了一条通往祖先世界的路。

三、从个体疗愈到社区整合:背婴草人的文化功能
表面上看,背婴草人是一场针对“婴灵怨气”的巫术仪式,但深入分析会发现,它承载着更复杂的文化功能:
1. 个体层面:缓解丧婴之痛的“心理疗愈”
心理学研究表明,婴儿夭折对母亲的心理创伤远超过一般人想象(《创伤心理学》,2020)。在现代医学尚未普及的苗疆,婴儿死亡率较高,背婴草人仪式通过“具象化”的草人,为母亲提供了一个“表达悲伤”“完成告别”的载体。母亲通过照料草人的过程,将原本压抑的愧疚(“没保住孩子”)、自责(“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”)转化为具体的行动(擦拭、哼唱、送别),最终实现情绪的释放。正如雷山县一位经历过此仪式的母亲所说:“烧了草人那天,我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,但没那么疼了——好像那个没见面的崽,真的跟我道过别了。”
2. 社区层面:维护“生命秩序”的隐性规则
在苗族村寨中,“生命”不仅是个体的存在,更是家族与社区的延续。未被承认的婴灵被视为“秩序的破坏者”,可能引发村民对“生育安全”的集体焦虑。背婴草人仪式通过巫师的权威(巴代雄是村寨中“沟通人神”的关键角色)和公开的仪式流程(尽管仪式本身较为隐秘,但结果会被社区知晓),向全体村民传递一个信号:“所有生命,无论长短,都被家族和祖先接纳。”这种“接纳”强化了社区对“生命价值”的共识,间接维护了生育秩序的稳定性。
3. 信仰层面:原始宗教中的“生死平衡”智慧
苗族的巫傩信仰强调“万物有灵”,但并非盲目崇拜,而是追求“人-鬼-神”的平衡。背婴草人仪式正是这种平衡的体现:它既承认婴灵的“存在合理性”(不否定其怨气),又通过仪式引导其“离开人间”(不纵容其干扰生活)。这种“和解”而非“对抗”的态度,反映了苗族原始宗教中“以和为贵”的核心思想——无论是对自然、对祖先,还是对未完成的生命,都讲究“有来有往,各安其位”。
结语:消失与延续中的文化密码
随着现代医学的普及和苗族社会的变迁,背婴草人仪式在许多村寨已逐渐消失。但它留下的文化密码,依然值得我们深思:当科技为我们解决了“如何让婴儿存活”的问题,是否也该留出空间,思考“如何让未存活的婴儿被记住”?背婴草人或许是一种过时的巫术,但它背后对“生命尊严”的重视、对“情感需求”的回应,恰恰是现代社会在追求效率时容易忽视的“柔软部分”。
参考资料
《苗疆巫事录》(黔东南苗族口述资料整理,2015)
《中国巫傩文化研究》(张紫晨,上海文艺出版社,1990)
《创伤心理学:丧失与哀伤的应对》(朱建军,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2020)
《苗族古歌·迁徙篇》(燕宝译注,贵州民族出版社,199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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