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在浙江杭嘉湖的蚕桑之乡,每年清明前后都会上演一场神秘的”请蚕花”仪式。当蚕娘们手捧印着红马的黄纸,在蚕房门前点燃时,跳动的火焰里不仅飘着草木灰的清香,更藏着一个延续千年的信仰密码——为什么这场关乎一年蚕事收成的重要仪式,偏偏要用到”纸马”?
一、请蚕花:杭嘉湖的”蚕事启动键”
要解开纸马的秘密,首先得明白”请蚕花”在当地蚕农心中的分量。杭嘉湖平原自古有”丝绸之府”的美誉,蚕桑业是这里的经济命脉。清代《乌青镇志》记载:”清明后,蚕事将兴,各户设祭请蚕花,以祈蚕桑丰稔。”所谓”请蚕花”,本质上是蚕农在蚕种孵化前举行的祈福仪式,就像现代工厂开工前的”启动仪式”,只不过这里的”启动对象”是看不见的蚕神。
仪式流程看似简单却充满讲究:清晨净手后,蚕娘会在堂屋摆上三牲(猪头、雄鸡、鲤鱼)、五果(苹果、柑橘、桂圆、荔枝、枣子),中间供着用红纸剪的”蚕花”(象征蚕茧丰收的纸花)。最关键的环节是”送纸马”——将一张木版印刷的纸马放在铜盆中焚烧,同时念诵祷词:”纸马通神路,蚕花满筐来;蚕神护蚕房,茧白似雪开。”

二、纸马:沟通人神的”快递员”
在民间信仰体系中,纸马有个更正式的名字叫”甲马”。《清嘉录》解释:”俗于纸上画神佛像,涂以红黄采色,而祭赛之,毕即焚化,谓之甲马。”这种用木版印刷的纸制品,在浙江民间被视为”人神之间的快递员”。
从材质看,纸马选用的是容易焚烧的土纸,表面用矿物颜料印刷。这种设计暗含”上达天听”的深意——纸张易燃,焚烧时烟雾升腾,象征着将人间的祈愿通过”空中快递”传递给神灵。杭嘉湖地区流传的《蚕桑谣》唱道:”黄纸印马送云端,蚕神收信保平安”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纸马的图案更藏着玄机。笔者在嘉兴王江泾镇民俗馆看到的清代蚕事纸马,主体是一匹昂首的红马,马背上驮着三个锦囊,分别绣着”蚕旺””茧厚””病消”。马前有执幡的”马夫”,马后跟着背竹篓的”蚕姑”。民俗学者顾希佳在《浙江民俗史》中分析:”马是传统信仰中最常用的’交通工具’,《周礼》就有’马祭’传统,纸马的马既代表神灵的坐骑,也象征将人间的需求快速传递给神灵。”
三、纸马里的”蚕桑密码”
为什么请蚕花仪式独独青睐纸马?这要从蚕桑业的特殊性说起。蚕宝宝娇贵异常,对温度、湿度、气味都极其敏感,古代没有现代防疫技术,蚕农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灵。在长期实践中,逐渐形成了以”蚕神信仰”为核心的民俗体系,纸马正是这个体系的物质载体。
首先,纸马是”蚕神身份证”。杭嘉湖地区的蚕神信仰多元,既有嫘祖(传说中发明养蚕的黄帝元妃)、马头娘(民间传说中化蚕的少女)等主流蚕神,也有各地特有的”蚕花五圣”。不同纸马的图案会根据供奉的蚕神调整:比如供奉马头娘的纸马会在马首位置画女子面容,供奉嫘祖的则会在马侧画纺织工具。这种”定制化”设计,让纸马成为识别蚕神的”身份标识”。
其次,纸马是”风险承诺书”。清代《濮院琐志》记载:”请蚕花时焚纸马,若蚕事不顺,需再焚’谢罪马’。”原来,纸马不仅是祈求,更是一种”契约”——蚕农通过焚烧纸马表达”好好养蚕”的承诺,而神灵则以”保蚕平安”作为回应。这种双向的”契约精神”,在桐乡地区的《蚕花经》里有更直白的表述:”纸马烧得旺,蚕娘心不慌;若要蚕儿好,纸马不能少。”
最后,纸马是”文化记忆盒”。笔者在湖州双林镇采访时,82岁的蚕娘金阿婆展示了她家祖传的纸马雕版:”这版子是我太奶奶传下来的,马身上的云纹要刻三圈,代表’三阳开泰’;马蹄下的桑叶要刻五片,对应’五谷丰登’。”这些看似随意的图案细节,实则是代代相传的文化密码:云纹象征”祥云护佑”,桑叶数量暗合”五行”,连马的颜色都有讲究——红色属火,寓意”驱寒暖蚕”,黑色属水,寓意”润叶保桑”。

四、纸马的现代新生
随着时代变迁,传统蚕桑业面临转型,但纸马在请蚕花仪式中的核心地位并未动摇。2014年,”蚕桑习俗(含请蚕花仪式)”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,纸马作为重要载体受到更多关注。
在嘉兴秀洲区,当地政府联合非遗传承人开发了”蚕花纸马”文创产品:保留传统木版印刷工艺,改用环保颜料,图案增加了”科技养蚕””生态桑园”等现代元素。2023年蚕花节期间,这种文创纸马卖出3000多份,购买者既有本地蚕农,也有来自上海、杭州的游客。”我们不是要复制过去的仪式,而是让纸马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的桥梁。”项目负责人说。
更令人惊喜的是,纸马的”沟通”功能有了新诠释。在德清县莫干山镇的”蚕桑文化研学基地”,孩子们用彩笔在空白纸马上绘制自己的”蚕事愿望”——有的画”自动喂叶机”,有的画”智能蚕房”,然后集体焚烧。带队老师解释:”这不是迷信,而是通过传统形式,让孩子们理解祖先如何用智慧应对自然挑战,同时激发他们用现代科技解决新问题的灵感。”
从千年之前的木版印刷,到今天的文创开发;从单纯的神灵祈愿,到文化传承的载体——纸马在请蚕花仪式中的角色演变,恰似一面镜子,映照出浙江蚕桑文化的生命力。当我们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,看到的不仅是一张纸马的消逝,更是一种文化的延续:它既承载着对丰收的渴望,也记录着对自然的敬畏;既保存着祖先的智慧,也孕育着未来的可能。这或许就是民俗最动人的地方——它从过去走来,却永远向着明天生长。
参考资料
《浙江民俗史》,顾希佳著,浙江人民出版社,2018年
《乌青镇志》(清光绪版),董世宁纂修
《濮院琐志》(清宣统版),胡焕纂
《中国蚕桑文化史》,赵丰著,上海文化出版社,2020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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