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葬前喇嘛画坛城:藏地生死仪式里的「心灵地图」

在青藏高原的晨光中,当秃鹫盘旋于天葬台上方时,一场关乎生死的神圣仪式正在展开。除了天葬师的准备工作,最引人注目的场景往往是几位喇嘛席地而坐,手持铜瓶与彩沙,在粗布或石板上精心绘制色彩斑斓的图案——这就是藏传佛教中神秘的「坛城」。为何天葬前必须请喇嘛绘制坛城?这背后藏着藏地生死观的深层密码。

一、坛城:佛国世界的「立体说明书」

要理解天葬与坛城的关联,首先需要认识坛城(Mandala)的本质。这个源自梵语的词汇,在藏语中称为「吉廓」(dkyil ‘khor),直译是「中围」,指以中心点为核心向四周扩散的圆形结构。在藏传佛教中,坛城并非简单的装饰图案,而是「佛国世界的立体说明书」。

从宗教功能看,坛城是修行者观想的工具。密宗认为,通过绘制、观想坛城,可以将凡俗的身心与佛的智慧相连接。坛城的结构严格遵循佛教宇宙观:中心是「须弥山」,代表世界的核心;四方分布四大部洲,象征众生所在的不同世界;外围的火焰圈则寓意「烦恼即菩提」的转化。这种空间布局,本质上是将抽象的佛法教义转化为可感知的视觉符号。

在藏地,坛城的绘制材料因场合而异。最常见的沙画坛城使用矿物颜料研磨成的彩沙,绘制过程需要喇嘛持续数天甚至数周的专注;金属、木料或布料制成的坛城则用于日常供奉。而天葬仪式中使用的坛城,多为临时性的沙画或粉画——这种「易逝性」恰恰呼应了藏地对「无常」的深刻认知:正如肉体终将消散,坛城的短暂存在也在提醒人们「诸行无常」的本质。

二、天葬:从「舍身布施」到「中阴救度」的生死实践

天葬作为藏族最具代表性的丧葬习俗,其核心逻辑是「舍身布施」的佛教理念。《大般涅槃经》中「投身饲虎」的本生故事,被藏地民众具象化为天葬仪式:将肉体布施给秃鹫,既是对「众生平等」的实践,也是为亡灵积累往生善业的重要方式。但天葬的意义远不止于此,它更涉及藏传佛教对「中阴阶段」的理解。

根据藏传佛教经典《中阴闻教得度》(即《西藏度亡经》),人死后会经历49天的「中阴期」,这是亡灵在转世前的过渡阶段。在此期间,亡灵的意识处于脆弱状态,既可能被善业引导至净土,也可能因恶业坠入轮回。因此,天葬仪式的核心任务不仅是处理肉体,更在于帮助亡灵完成「意识转化」——这正是喇嘛绘制坛城的关键作用。

三、天葬坛城的三重功能:空间、引导与转化

1. 构建神圣空间:隔离凡俗与超验的结界

天葬台虽位于荒野,但在藏地观念中,这里是「凡俗世界」与「超验世界」的交界点。喇嘛绘制坛城的第一步,是用彩沙或白石灰在地面勾勒出圆形边界,这道看似简单的线条,实则是「结界」的象征。藏传佛教认为,坛城的圆形结构能隔绝外界的「不清净」能量,将仪式空间转化为「佛国净土的投影」。

这种空间构建具有实际的仪式意义。天葬现场往往聚集着亡灵家属、天葬师与围观者,坛城的存在能帮助所有人(包括亡灵)明确:此刻正处于一个超越日常的神圣场域中,所有行为都需以「度亡」为核心。正如藏传佛教仪轨文献《密宗仪轨集成》所述:「坛城为门,开向净土;坛城为墙,阻绝业障。」

2. 视觉引导:为亡灵提供「中阴导航图」

《中阴闻教得度》提到,亡灵在中阴阶段会经历种种幻象,包括恐怖的魔障与诱惑的美景。此时,若能让亡灵「忆起」佛法的指引,便能避免坠入恶趣。坛城作为「佛国的视觉化呈现」,正是帮助亡灵「忆起」的关键工具。

喇嘛在绘制坛城时,会刻意突出主尊佛(如阿弥陀佛、不动明王)的形象,这些佛菩萨的法相、手印与持物,都是对亡灵的「视觉提示」。例如,阿弥陀佛手持莲花的坛城,暗示亡灵「西方净土可往」;不动明王的愤怒相,则象征「降伏业障的力量」。这种视觉引导,比单纯的诵经更直接——中阴阶段的亡灵意识薄弱,具象的图像比抽象的语言更容易被感知。

3. 能量转化:将「死亡」转化为「重生」的媒介

坛城的绘制过程本身就是一场「能量转化仪式」。喇嘛在绘制时需保持高度专注,每一笔彩沙的挥洒都伴随着咒语的念诵(如「嗡啊吽」三字明)。这种「身、口、意」的统一,被认为能将凡俗的死亡场景转化为「修行的道场」。

更关键的是,坛城的「完成 – 摧毁」过程暗合藏地的生死哲学。天葬仪式结束后,喇嘛会亲手破坏刚刚完成的坛城,将彩沙倒入河流或撒向天空。这一行为并非「破坏」,而是「传递」——彩沙随水流或风飘散,象征着亡灵的业力被净化,其意识已随坛城的「消散」融入法界。正如藏传佛教大师宗喀巴在《菩提道次第广论》中所言:「坛城之灭,非灭也,是为法身之显。」

四、从历史到今天:坛城在天葬中的传承与变迁

坛城与天葬的结合并非偶然,其历史可追溯至11世纪藏传佛教后弘期。随着密宗在藏地的传播,原本以苯教仪式为主的天葬习俗逐渐融入佛教元素。据《青史》记载,12世纪噶举派高僧米拉日巴的弟子们,已开始在天葬前绘制简单的坛城以辅助超度。到15世纪格鲁派兴起后,坛城绘制成为天葬仪式的「标准配置」,并形成了严格的仪轨规范(如《天葬度亡仪轨》)。

如今,尽管藏地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,天葬前绘制坛城的习俗依然被保留。在青海玉树、西藏那曲等传统藏区,喇嘛绘制坛城的过程甚至成为天葬仪式的「核心看点」。年轻的喇嘛们通过参与这一仪式,不仅学习了坛城绘制的技艺,更深刻理解了藏传佛教「生死一如」的智慧。

结语:坛城上的生死课

当我们凝视天葬前喇嘛绘制的坛城,看到的不仅是色彩斑斓的图案,更是藏地民众对生死的深刻思考。坛城作为「佛国的地图」,既为亡灵指引了往生的方向,也为活着的人上了一堂「无常与布施」的生命课。在这个瞬间,死亡不再是终点,而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——而坛城,正是这段旅程中最温暖的「心灵路标」。

 


 

参考资料

《藏传佛教坛城艺术研究》,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,2018年

《西藏度亡经:中阴闻教得度》,索甲仁波切译,云南人民出版社,2006年

《藏族丧葬文化研究》,格勒著,四川民族出版社,2003年

《密宗仪轨集成》(藏文版),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,1995年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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