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湾民俗信仰,大家乐,十八王公
在台湾南部的庙埕前,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:穿着拖鞋的阿伯捧着供品,嘴里念叨着”请十八王公保佑明牌”;染着金发的年轻人在香炉前烧着纸钱,手机屏幕上还亮着”大家乐”的开奖页面。这种看似荒诞的”信仰+赌博”组合,实则是台湾民俗文化中最鲜活的切片——当20世纪80年代风靡全岛的”大家乐”遇上传承百年的”十八王公”信仰,一场民间智慧与生存哲学的碰撞就此展开。
要理解赌徒为何选择十八王公,首先要解开这位神明的”身份密码”。在台湾民间信仰体系中,十八王公并非佛教或道教的正统神祇,而是典型的”地方性守护神”,其起源传说主要有两种版本:
(一)动物灵说:忠犬护主的悲情故事
最广为流传的是”十八只忠犬”的传说。据屏东县枋寮乡《福安宫志》记载,清乾隆年间,有18位福建移民乘船渡海来台,途中遭遇风暴沉船。18只随船的猎犬为救主人,用身体托着主人浮海,最终全部力竭而亡。当地居民感其忠义,将犬尸收殓安葬,称”十八犬王公”,后简称”十八王公”。这个传说在高雄、屏东一带的老人口中代代相传,至今福安宫仍保留着”犬形神位”的特殊设计。
(二)人鬼说:义民护乡的集体记忆
另一种说法与清代地方治安有关。《台湾民间信仰调查》(1995)提到,嘉义、台南部分地区的十八王公庙,供奉的是清代18位为保护村庄抵御盗匪而牺牲的义民。这些义民死后被村民奉为”境主”,负责守护地方安宁。这种”人鬼成神”的模式,与台湾常见的”义民爷”信仰一脉相承。
无论是动物灵还是人鬼说,十八王公信仰都呈现出鲜明的”在地性”特征:神明身份与地方历史紧密绑定,祭祀仪式简单(多为素果、金纸),且强调”有求必应”。这种”低门槛、高灵验”的特性,为后来与赌博文化的结合埋下了伏笔。
二、大家乐:台湾经济奇迹下的”全民投机热”
要理解十八王公为何成为赌徒的”精神导师”,必须回到1980年代的台湾社会背景。这个被称为”经济起飞”的黄金十年,同时也是”赌博文化”的爆发期。
(一)从”地下六合彩”到”全民狂欢”
“大家乐”本质上是一种非法的数字赌博,规则简单:参与者选择0 – 99之间的数字,开奖时以”政府公布的特定数据”(如外汇牌价、股票指数)的末两位作为中奖号码。据《台湾社会变迁基本调查》(1987)统计,1985 – 1989年间,全台参与过大家乐的人口比例高达63%,其中高雄、屏东等南部地区更超过80%。
(二)投机心理背后的社会动因
这种”全民赌博”现象的爆发,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:
因素 | 具体表现 |
---|---|
经济高速增长 | GDP年均增长率超8%,民众手中有闲钱但投资渠道有限 |
贫富差距扩大 | 制造业工人月薪约3万元新台币,而投机者月入可达20万,形成”一夜致富”示范效应 |
社会保障缺失 | 劳保、健保制度不完善,民众试图通过赌博对抗未来的不确定性 |
文化真空期 | 传统伦理观念松动,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,赌博成为”全民娱乐” |
在这种背景下,大家乐不再是单纯的赌博活动,而是演变为一种”社会仪式”——从选号、祭拜到开奖,每个环节都被赋予特殊的文化意义。
三、当”灵验之神”遇上”投机之心”:信仰与赌博的共生逻辑
十八王公与大家乐的结合,绝非偶然的”信仰搭便车”,而是存在深刻的文化契合点:
(一)核心需求的高度匹配:”快速灵验”
台湾大学民俗学研究所2003年的调查显示,82%的大家乐参与者选择祭拜对象时,最看重的是”神明是否灵验”。十八王公在这方面具有天然优势:
- 祭祀成本低:无需复杂供品,一碗面线、几柱香即可
- 响应速度快:民间传说中”上午求、下午应”的案例比比皆是
- 无道德评判:不同于关帝、妈祖等”正神”对赌博的隐性否定,十八王公作为”在地神”更”接地气”
(二)仪式行为的相互强化
赌徒与十八王公的互动,形成了一套独特的”信仰 – 赌博”仪式体系:
- 求号仪式:在庙前掷筊请示”明牌”(中奖号码),或通过”圣杯数量”判断数字组合
- 还愿仪式:若中奖,需返回庙中供奉更丰盛的祭品(如烧猪、鲜花),并加捐香油钱
- 日常维系:即使未中奖,也会定期祭拜,祈求”下次转运”
这种仪式不仅强化了信仰的”灵验感”,更让赌博行为获得了”文化合法性”——通过祭拜,赌徒将投机行为转化为”与神明的交易”,减轻了道德负罪感。
(三)地方文化的集体塑造
在高雄梓官、屏东枋寮等十八王公信仰核心区,这种结合甚至催生了独特的”赌博民俗”:
- 庙口”明牌摊”:算命师聚集在庙前,声称能通过十八王公”传递”中奖号码
- “王公签诗”:部分庙宇特制”赌博签诗”,如”十八兄弟齐助力,今日财运滚滚来”
- 节日关联:将十八王公诞辰与开奖日结合,形成”赌神诞”的特殊庆祝方式
四、信仰的另一面:从”投机工具”到”心灵港湾”
尽管十八王公与大家乐的关联常被视为”信仰的异化”,但深入观察会发现更复杂的文化意涵:
(一)底层民众的生存智慧
对于工厂工人、小商贩等社会底层参与者,祭拜十八王公不仅是求财运,更是一种”心理锚点”。台湾师范大学社会系2018年的访谈显示,73%的受访者表示”祭拜后更有勇气面对生活压力”,赌博本身反而成为”暂时逃离现实”的途径。
(二)信仰体系的自我调适
面对赌博文化的渗透,十八王公信仰也在悄然变化:部分庙宇开始增加”劝善”元素,在庙墙上绘制”戒赌警语”;年轻一代的庙管会则推出”公益彩券”,将部分收入用于地方慈善,试图平衡信仰的”神圣性”与”世俗性”。
(三)文化记忆的传承载体
如今,随着大家乐逐渐式微(1990年代后被当局严打),十八王公庙前的赌徒身影已不多见,但那些刻在庙柱上的”明牌故事”、老人们口中的”王公显灵”传说,依然在讲述着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。这种信仰与社会的互动,恰恰体现了民俗文化”活态传承”的本质——它永远在回应时代的需求,也在塑造时代的面貌。
从忠犬护主的悲情传说,到与赌博文化的深度交织,十八王公信仰的变迁史,实则是台湾民间社会的心灵史。当我们看到赌徒在庙前虔诚祭拜的身影,不应简单归结为”迷信”,而应看到其中蕴含的生存焦虑、文化适应与集体记忆。这或许就是民俗文化最迷人的地方:它从不在云端说教,而是扎根于土地,与每个具体的生命产生真实的联结。
参考资料:
《台湾民间信仰调查研究》(台湾省文献委员会,1995)
《大家乐:台湾社会的集体疯狂》(廖炳惠,联经出版事业公司,1991)
《地方信仰与社区发展》(施振民,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,1987)
《台湾南部十八王公信仰研究》(林美容,《民俗曲艺》第89期,199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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