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键词:侗族月也,换田耕作,稻作文化
在贵州黔东南的侗寨里,每到农闲时节,总能看到这样的热闹场景:相邻两个寨子的男女老少身着盛装,挑着糯米酒、酸鱼酸肉,浩浩荡荡地穿过田埂。这不是普通的走亲戚,而是侗族传承千年的”月也”(yag yeek)——侗语中”集体做客”的意思。但鲜为人知的是,在这些载歌载舞的社交活动背后,往往隐藏着一个重要议程:商量来年的”换田耕作”。
一、”月也”:侗寨的”年度社交大会”
要理解换田耕作,首先得明白”月也”在侗族社会中的核心地位。作为中国南方典型的稻作民族,侗族的生产生活高度依赖集体协作。”月也”最早可追溯至宋代文献记载,明代《赤雅》中更详细描述了”寨有小故,众则齐赴”的集体活动传统。发展至今,”月也”已成为涵盖祭祀、歌舞、竞技、商贸等多重功能的综合性民俗活动,通常由”起月”(出发)、”拦路”(迎客)、”坐夜”(对歌)、”踩堂”(跳舞)、”散月”(返程)等环节组成,持续时间少则三五天,多则半月有余。
在黎平县肇兴侗寨的田野调查显示(2019年黔东南州民宗委数据),当地80%的”月也”活动会在农历十月至次年二月间举行,这个时间段恰好是水稻收割完毕、春耕尚未开始的农闲期。此时寨老们(侗族传统社会的管理者)会召集各房族代表,带着预先准备好的”田契木牌”(用侗文记录田块信息的木片),在”月也”的主客双方之间展开协商。
二、换田耕作:藏在歌舞里的生存智慧
所谓”换田耕作”,并非土地所有权的转移,而是耕地使用权的季节性调整。根据2021年《中国民族学》发表的《侗族传统土地管理研究》,这种交换主要有三种形式:
交换类型 | 具体表现 | 典型案例 |
---|---|---|
肥瘦互补 | 用自家肥力高的田块换取邻寨肥力较低但水源更充足的田 | 从江县高增乡:上寨用”坝子田”换下寨”溪边田” |
远近调剂 | 用离家远的田块换取离家近的田块 | 榕江县三宝侗寨:将”后山田”与”寨脚田”互换 |
功能转换 | 用稻田换取鱼塘或菜地 | 黎平县地坪乡:部分稻田改作鱼苗培育池 |
这种看似简单的土地调整,实则蕴含着深刻的生存逻辑:
(一)生态平衡的自然选择
侗族聚居的黔湘桂交界地区,地形以山地、丘陵为主,耕地呈现”巴掌田””鸡窝田”的碎片化特征。由于缺乏现代测土配方技术,侗族先民通过长期观察发现:同一块田连续种植水稻,容易导致土壤中氮、磷、钾等元素失衡,病虫害也会逐年加重。通过换田耕作,实际上形成了一种”自然轮作”——今年在A寨种的田,明年换到B寨,相当于给土地留出”休耕期”。
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的农业志记载,当地传统稻田每3 – 5年必须进行一次”转耕”(即换田),否则水稻产量会下降20% – 30%。这种朴素的生态认知,与现代农学中的”轮作制度”不谋而合——联合国粮农组织2020年发布的《传统农业智慧》报告指出,类似侗族换田的传统做法,对维持土壤生物多样性、减少化学农药使用具有重要价值。
(二)社会公平的调节机制
在侗族”款约”(传统习惯法)中,”均田”是重要原则。由于人口增减、家庭劳动力变化等因素,各户实际耕作能力会出现差异。通过”月也”期间的换田协商,寨老们会根据”田有多寡,力有强弱”的现实情况,对耕地进行动态调整。例如,某家儿子娶亲增加了劳动力,就可以用更多的田换取其他缺劳力家庭的近田;某家老人去世劳动力减少,则可以用远田换取更少但更近的田。
2018年对贵州黎平、从江两县12个侗寨的调查显示,92%的换田案例涉及家庭劳动力变化,78%的案例通过”月也”协商完成。这种调整既避免了土地撂荒,又防止了土地集中导致的贫富分化,正如侗族谚语所说:”田不换不长,寨不往不亲”。
(三)文化认同的强化纽带
换田耕作绝不是简单的经济行为,更是侗族”和合共生”文化的具象化表达。在”月也”过程中,换田协议的达成需要经过”款坪议事”(在公共场地集体讨论)、”酒约盟誓”(喝鸡血酒盟誓守约)、”木契为凭”(刻木为证)等仪式。这些仪式将土地调整转化为集体参与的文化事件,让每个参与者都感受到自己是社区的重要一员。
从江县小黄侗寨的寨老潘玉金曾说:”我们换的不是田,是人心。你帮我种一年远田,我帮你管一年近田,一来二去,寨子的关系就像糯米粑一样黏糊了。”这种通过土地交换建立的互助关系,在遇到自然灾害时尤为重要——2020年黔东南遭遇洪灾,肇兴侗寨因之前与堂安侗寨有换田协议,及时从堂安调运了5000公斤救灾稻谷,避免了饥荒。
三、现代变迁中的坚守与创新
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,侗族地区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量外流,传统”月也”和换田耕作面临挑战。但令人欣慰的是,这种古老习俗正在以新的形式延续:
- 数字化记录:部分侗寨开始用手机拍摄田块照片,建立电子”田契档案”,方便外出务工人员远程参与协商;
- 合作社模式:由村集体成立土地流转合作社,将换田范围从村寨间扩展到全乡,提高土地利用效率;
- 文化旅游融合:在肇兴、岜沙等旅游侗寨,”月也”换田被开发为体验项目,游客可以参与田块测量、木契雕刻,既保护了传统,又增加了收入。
贵州省民族研究院2023年的调研显示,尽管85后、90后侗族青年中能完整讲述”月也”流程的不足30%,但愿意参与换田耕作的比例仍达65%。正如侗族学者吴浩在《侗学通论》中所言:”换田耕作的本质,是侗族人民对’人地和谐”社区共荣’的永恒追求,这种追求不会因时代变迁而消失,只会以更适应的方式继续传承。”
当我们站在层层叠叠的侗寨梯田前,看着老人们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刻有侗文的木契,年轻人用手机记录下换田的场景,会突然明白:那些在”月也”中延续千年的换田习俗,不仅是耕作的智慧,更是一个民族用土地书写的生存史诗——它告诉我们,真正的文化传承,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,而是活在生活里的呼吸。
参考资料:
1. 贵州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. 黔东南侗族民俗志[M]. 贵阳:贵州民族出版社, 2017.
2. 吴浩. 侗学通论[M]. 北京:民族出版社, 2019.
3. 中国民族学学会. 中国民族学[J]. 2021(3): 45 – 58.
4. 联合国粮农组织. 传统农业智慧[R]. 罗马:联合国粮农组织, 2020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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