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班里的”老郎爷爷”:一场跨越千年的戏曲人精神仪式
关键词:老郎神,戏曲祖师崇拜,戏班信仰
在传统戏班的后台,总能看到一个不大却庄严的神龛:红布遮盖的木牌上写着”老郎之神位”,前面摆着香炉、供果,偶尔还能见到半杯温酒。这尊被戏曲艺人尊称为”老郎爷爷”的神灵,为何能成为戏班最核心的精神符号?从街头卖艺的草台班到名震京城的大戏院,从跑龙套的学徒到名角儿,为何所有戏曲人都要向这位”老郎神”顶礼膜拜?
一、老郎神是谁?戏曲行业的”祖师密码”
要解开戏班供奉老郎神的秘密,首先要弄清楚这位神灵的真实身份。在民间传说中,老郎神的”身世”至少有三种主流版本,每一种都与戏曲艺术的发展脉络紧密相连。
(一)梨园鼻祖说:唐玄宗的”戏痴”传说
最广为人知的说法是老郎神即唐玄宗李隆基。据清代戏曲文献《扬州画舫录》记载:”老郎神,梨园所祀之神也,或云即唐明皇。”唐玄宗在位期间,于长安禁苑设立”梨园”,挑选三百乐工、数百宫女在此研习歌舞戏曲,自己更亲自担任”崖公”(教练)。传说他曾在演出时扮演丑角,为了不与”正神”争位,特意在鼻梁上抹块白粉——这正是戏曲丑角脸谱的由来。
戏曲艺人将唐玄宗奉为祖师,本质上是对”官方认可”的文化需求。唐代宫廷对戏曲的重视,使戏曲从民间杂耍升华为艺术门类,这种”正统性”的加持,让戏班在古代”下九流”的社会环境中获得了精神底气。
(二)后唐皇帝说:李存勖的”戏子皇帝”传奇
另一种说法指向后唐庄宗李存勖。这位以”李天下”自称的皇帝,不仅精通音律,更常与优伶同台演出。《新五代史·伶官传》记载他曾因戏言被优伶扇耳光,却大笑”此我优人也”。这种”与伶人同伍”的特殊身份,让戏曲艺人倍感亲近。
李存勖版本的老郎神传说,更多体现了戏曲行业对”同行领袖”的崇拜。当艺人在台上喊出”老郎爷爷保佑”时,潜意识里或许也在呼唤这位”曾经同为戏子”的帝王,寻求职业尊严的共鸣。
(三)行业保护神说:模糊身份中的集体想象
除了具体历史人物,还有一种更”民间”的解释:老郎神是”老而弥坚”的行业保护神。”老郎”二字在吴语中与”老龙”谐音,暗含对水神的敬畏(旧时戏班多走水路巡演);也有说法认为”郎”是对少年的尊称,象征戏曲艺术的青春活力。这种模糊性恰恰反映了戏曲行业的特点——它由无数民间艺人共同创造,老郎神的”身份”也在口耳相传中被不断丰富。
二、戏班的”信仰仪式”:从神龛到班规的文化密码
老郎神在戏班中的地位,远不止是一尊神像。从日常供奉到重大仪式,从后台规矩到行业禁忌,老郎神信仰渗透在戏曲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中。
(一)日常供奉:戏班的”精神闹钟”
戏班的神龛每天都要”上班”:清晨开台时,掌班人会点燃三炷香,摆上供品(多为苹果、糕点等”吉利”食物);演出前,所有演员都要向老郎神行”三叩首”礼;散戏后,最后离开的人要为神龛添一次香灰。这种看似繁琐的仪式,实则是戏曲人对”职业敬畏”的具象化表达。
北京京剧老艺人张善亭在《戏班旧俗》中回忆:”过去唱野台子戏,哪怕搭个草棚子,也得先给老郎神搭个小神龛。有回下雨冲了神位,全班人宁肯停演一天,也要重新立好牌位才开戏。”这种对仪式的坚持,本质上是通过重复的行为强化”我们是戏曲人”的身份认同。
(二)祖师诞辰:行业的”年度盛典”
每年农历三月十八(部分地区为九月初九)是老郎神的”诞辰”,这一天戏班要举行最隆重的祭祀仪式。据《中国戏曲志·江苏卷》记载,苏州老郎庙的诞辰祭祀包括”献戏”(由戏班轮流演出拿手剧目)、”行会”(艺人举神轿巡游)、”分福”(将供品分给学徒)等环节。
更有意思的是”封箱”与”开箱”仪式。每年腊月二十三(小年),戏班要”封箱”:将戏服、道具收进箱子,在箱上贴老郎神符;次年正月十五”开箱”时,要先祭拜老郎神,再由掌班人开箱取出第一件道具(通常是”加官脸”)。这种”闭”与”开”的仪式,既是对一年演出的总结,也是对新年的祈福,老郎神则是贯穿其中的精神纽带。
(三)禁忌与规矩:老郎神的”隐形班规”
老郎神信仰还衍生出一套独特的行业禁忌。比如后台不能坐”九龙口”(乐队指挥位置,象征老郎神的”御座”);演员不能踩”台板”(传说台板下是老郎神的”休息处”);演出时不能说”散”、”倒”等不吉利的话。这些禁忌看似迷信,实则是维护戏班秩序的”软规则”。
上海昆剧团老艺人周传瑛曾解释:”这些规矩不是为了吓唬人,是让年轻人知道’戏比天大’。你敬畏老郎神,就是敬畏这门手艺;你守规矩,就是守我们戏曲人的本分。”
三、老郎神的”现代转身”:传统信仰的当代价值
随着时代变迁,传统戏班逐渐被剧团取代,老郎神的神龛也从后台搬到了戏曲博物馆。但这种信仰并未消失,而是以新的形式继续滋养着戏曲艺术。
(一)文化认同的”情感锚点”
2019年,北京京剧院在排演《曹操与杨修》时,青年演员自发在排练厅设立简易神龛。饰演杨修的演员王珮瑜说:”我们不是迷信,是想通过这种方式,感受前辈艺人对戏曲的热爱。每次上香,都觉得自己和那些在戏台上唱了一辈子的老先生们,有了某种精神上的连接。”
这种”连接”,本质上是戏曲人对文化根脉的追寻。老郎神信仰就像一根隐形的线,将不同时代的戏曲人串联起来,让”戏曲精神”在代际传承中得以延续。
(二)行业自律的”文化基因”
在现代剧团管理中,老郎神信仰中的”敬畏”与”规矩”,被转化为更符合时代的职业规范。比如国家京剧院要求演员”上台前一小时禁声”(类似传统的”养嗓”禁忌),上海越剧院规定”服装道具必须分类存放”(类似传统的”敬物”规矩)。这些规范的背后,依然能看到老郎神信仰中”尊重艺术、尊重同行”的核心精神。
(三)非遗传承的”活态载体”
2021年,”老郎神祭祀仪式”被列入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这一转变意味着,老郎神信仰不再是”封建迷信”,而是成为研究中国戏曲行业史、民间信仰史的重要文化遗产。通过记录祭祀流程、整理口述史、拍摄纪录片,我们不仅保存了一套仪式,更保存了戏曲艺人的精神世界。
结语:老郎神的”戏外人生”
从唐玄宗的梨园到现代剧场,从草台班的神龛到非遗名录,老郎神始终是戏曲人心中的”精神灯塔”。他的”身份”或许模糊,他的”形象”或许朴素,但他承载的,是戏曲艺人对艺术的敬畏、对行业的认同、对传承的坚守。当我们在剧场里为精彩的表演鼓掌时,不妨想想后台那个小小的神龛——那里供奉的不仅是一尊神像,更是一个行业的文化记忆,是无数戏曲人用一生诠释的”戏比天大”。
参考资料:
《中国戏曲志》编纂委员会. 中国戏曲志(各省市卷)[M]. 文化艺术出版社, 1990 – 2000.
傅谨. 中国戏剧艺术论[M]. 山西教育出版社, 2003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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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传瑛. 昆曲生涯六十年[M]. 上海文艺出版社, 1988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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