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家人为何执着于“捡骨装金罂”?二次葬里藏着千年生存智慧

在闽粤赣交界的客家山区,常能听到“捡金”“洗骸”这样的民间说法。所谓“捡金”,并非挖掘黄金,而是指客家人特有的二次葬习俗——先将逝者浅埋于土中,待皮肉腐化后再开棺捡骨,用白酒清洗干净,按人体结构顺序装入一种名为“金罂”的陶瓮中,最终择吉地永久安葬。这种看似“惊世骇俗”的习俗,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文化密码?

要理解客家二次葬,必须回到客家人的迁徙史。自东晋“五胡乱华”起,中原汉民为避战乱,历经五次大规模南迁。这些“衣冠南渡”的移民群体,始终保持着“根在中原”的文化认同,却不得不面对南方山林瘴疠、土地贫瘠的现实。

在动荡的迁徙过程中,先民们无法为逝者选择永久墓地,只能采取“权厝”(临时安葬)的方式。待局势稳定后,再将遗骨迁出重新安葬,由此形成了“先葬后迁”的二次葬雏形。正如清代《嘉应州志》记载:“闽粤之民,多因转徙,故其葬也,恒为二次。”这种习俗在定居后并未消失,反而因“慎终追远”的传统被保留下来。

从考古发现看,福建三明市三元区的唐代客家墓葬群中,已有明确的二次葬痕迹:墓坑内仅见排列整齐的人骨,不见棺木与随葬品。到了宋元时期,随着客家民系的形成,二次葬仪式逐渐规范化,“捡骨装金罂”成为固定程序。

二次葬的核心环节“捡骨”,绝非简单的“挖坟取骨”,而是一套包含时间选择、工具准备、操作规范的完整仪式体系。

(一)时间:自然与人文的双重考量

捡骨时间通常选在逝者安葬3 – 5年后(具体因地域而异),需满足两个条件:一是皮肉完全腐化(南方湿热气候下约需3年),二是避开“凶月”(如农历七月鬼月)。《宁化县志》载:“必俟三载,骸肉尽化,始启土捡骨,谓血肉属阴,阴尽则阳骨见。”这种时间选择既符合自然规律,又暗含“阴阳转换”的传统哲学。

(二)工具:洁净与敬畏的物质载体

捡骨工具包括:竹制“骨耙”(避免金属伤骨)、陶制“洗骨盆”(盛白酒或清水)、丝绵“拭骨布”(轻柔擦拭)。最关键的“金罂”是特制陶瓮,高约50厘米,腹部浑圆,小口带盖,外绘“福”“寿”纹或八卦图。“金”字并非指材质(实为陶土烧制),而是取“金贵”“坚固”之意,寓意祖先骨殖如金般珍贵,福泽绵长。

(三)操作:秩序与伦理的具象化

捡骨过程由族中长者或专业“土工”主持,需严格遵循“从下到上”的顺序:先捡趾骨、胫骨,再捡盆骨、脊椎,最后取头骨。每块骨头都要用白酒反复擦拭,若发现骨头发黑(被认为“中煞”),需用朱砂点染。装罂时,将骨头按人体坐姿排列——头骨居上,脊椎直立,四肢环抱,象征祖先“坐看子孙”。整个过程禁止女性(部分地区)或外姓人旁观,体现“家丑不外扬”的宗族观念。

表面看,二次葬是对遗体的二次处理,实则蕴含着客家文化中“生死一体”的哲学观、“人地和谐”的风水观和“宗族凝聚”的社会功能。

(一)生死观:从“形灭”到“神存”的超越

客家人认为,人死后“魂气归于天,形魄归于地”,但骨殖作为“形魄”的载体,仍与子孙存在“气脉相连”。《客家民俗志》记载:“骨殖不洁,则子孙多灾;骨殖得所,则家道昌隆。”通过捡骨清洗,不仅是为了去除腐肉(“去阴存阳”),更是为了让祖先“轻装上阵”,以洁净之躯护佑后代。这种观念与儒家“事死如事生”的孝道思想高度契合,将对先人的追思转化为具体的仪式行为。

(二)风水观:“择吉地”的生存智慧

南方多山,可耕地有限,“好风水”的墓地更是稀缺资源。第一次安葬多为“权厝”(临时安置),二次葬则是“择吉重葬”的关键。客家风水师认为,骨殖“得生气”(即吸收地脉灵气)的能力比遗体更强,因此通过二次迁葬调整墓地位置,能更好地“聚气纳福”。清代风水典籍《地理直指原真》提到:“二次葬者,盖因初葬之地气未聚,故迁骨以就吉壤。”这种对“地脉”的重视,本质上是农耕社会对土地资源的谨慎利用。

(三)社会功能:宗族纽带的强化剂

二次葬是典型的“集体仪式”:从开棺到装罂,需家族全体男丁参与;费用由族产支出;迁葬后的墓地归宗族共有。仪式中,长者会讲述家族迁徙史,年轻人通过参与学习宗族规范。正如人类学家张光直所言:“丧葬仪式是社会结构的镜像。”二次葬通过共同的祖先崇拜,将分散的家族成员凝聚成“命运共同体”,这对迁徙而来、缺乏血缘外支持的客家群体尤为重要。

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,客家二次葬面临诸多挑战:土地政策限制、年轻人观念转变、火葬普及等。但在梅州、赣州等客家聚居区,这一习俗仍以“改良版”形式存在——部分家庭将第一次葬改为骨灰暂存,3年后再行“捡灰装金罂”;或在公墓内进行“二次立碑”仪式,保留核心文化符号。

这种“活态传承”恰恰印证了民俗的生命力:它不会因时代变迁而消亡,而是通过调整形式,继续承载文化记忆。正如民俗学家钟敬文所说:“习俗是生活的教科书。”二次葬中的“敬祖”“慎终”“团结”等价值,至今仍在滋养着客家社会。

从“转徙如蓬”的迁徙者,到“耕读传家”的定居者,客家人用“捡骨装金罂”的二次葬,将对生命的敬畏、对祖先的追思、对生存的智慧,全部浓缩在一只小小的金罂里。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,而是对生命的礼赞——它告诉我们:真正的“入土为安”,从来不是遗体的安放,而是文化的传承与精神的延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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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:

《嘉应州志》(清·温仲和纂修)

《宁化县志》(清·伊士镇修)

《客家民俗志》(房学嘉 著,广东人民出版社,1997)

《地理直指原真》(清·王道亨 著)

《中国民俗通志·丧葬志》(张紫晨 主编,山东教育出版社,200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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